第468章 择将

赵子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恋上你看书网 www.630book.io,最快更新蚁贼最新章节!

    邓舍微笑说道:“先生有何高见,正要洗耳恭听。……,快快请起。”示意方从哲把罗贯中扶起,重新落座。

    罗贯中说道:“殿下英明神武,才为世出,当辽东奔溃之余,值三军无主之际,横空出世、崛起永平,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一战而平高丽,再战乃筑赤峰;北压沈阳,使纳哈出寸步不得南下;南取金州,令雄师宣赫万里塞北。既定海东,根基已稳,然后横渡瀚海,巧用智谋,再又入主益都,占泰安为险,据黄河为带,从而以此来观天下衅。殿下之威,实早已布於天下;而殿下之名,亦实早已扬於宇内。于是,今与察罕会猎济宁。……,在下斗胆,请问殿下,此战是欲胜?欲败?”

    “自然欲胜。”

    “若是欲胜,是想大胜?还是小胜?”

    “大胜、小胜,有何区别?”

    “大胜者,提十万之众,倾国与战,早上刚刚在疆场上克敌,晚上就能够席卷晋冀,直捣黄龙,一举把察罕彻底消灭!”

    “小胜又是什么?”

    “小胜者,量国家之能,度百姓之力,不求一战歼敌,唯以稳妥为上。早上打败了敌人,晚上先把地盘消化。”

    “这两者有何不同?”

    “提十万之众,举国与强敌战,若胜,当然是大胜;可若败,却也必为惨败。而量国家之能,度百姓之力与敌战,则若胜,虽是小胜,倘若失利,也至多是为小败,伤不了筋骨。”

    邓舍感觉到有人在看他,扭过头,见是方从哲,两人对视了一眼,他沉默片刻,说道:“欲小胜如何?”

    罗贯中闻言,又起身,跪拜,说道:“‘知人者智,自知之明’。久闻殿下明、智,果然名下无虚!在下先请为殿下贺,为海东贺!”

    “因何而贺?”

    “察罕帖木儿麾下贤才尚多,将相辑穆,未可一朝定。殿下如欲大胜,几无可能。夫战,‘知己知彼,百战不贻’。所谓‘知彼’,就是‘知人’;而所谓‘知己’,也就是‘自知’。殿下选取小胜,说明‘自知’,已然‘知己’,没有好高骛远,非常脚踏实地。那么,无论此战在开战后会是怎么样,已经先立在不败之地了!所以,在下为殿下贺,为海东贺!”

    罗贯中言下之意,若是邓舍挑选了“大胜”,那么就是没有自知之明。对海东、对益都的实力,邓舍比罗贯中清楚,听了他这话也不恼怒,哈哈一笑,说道:“我本无长技,是个平常人而已。唯一略胜过大部分的人,也只不过就是多了点‘自知之明’罢了。小胜之术,请先生言之。”

    “在下从松江来,在路上听说了一个消息,说是金陵吴国公和殿下结了盟,已经分兵两路,一去河南,一北上济宁。不知道是真是假?”

    朱元璋的部队已经派出,此事不必隐瞒。邓舍颔首,说道:“我海东与金陵同仇敌忾,为光复汴梁,吴国公确已与我结盟。”

    “如此,则济宁此战,殿下若只欲小胜的话,胜算当在八成。”

    “噢?”

    “请为殿下分析察罕的地理形势。”

    “先生请讲。”

    “晋冀,察罕之根本;山东,察罕之前线;河南,察罕之侧翼。如今,殿下击其前,孛罗窥其后,吴国公击其侧翼。便是他两面受实敌,一面受虚敌。以察罕的实力,也许他可以同时应付两面;但是当三面皆有敌人的时候,纵然他兵强一时,可称北地雄者,却也定然会左右难支。只要殿下与吴国公配合默契,八成的胜算,肯定是会有的!”

    邓舍微微向前倾身,问道:“胜算我已经知道了。两成的败算是什么?”

    “吴国公处在友谅、士诚之间,士诚且不多言,只说友谅。友谅性剽悍,见到吴国公入河南,肯定是不会放过这个有利可趁的机会。尽管吴国公已经在与伪汉交界的地带布置了精锐防御,但如果时间太久,怕还是难以抵住。而一旦到了那个时候,不管河南成败,吴国公肯定都是会撤军回援的。所以,济宁此战,只宜速战速决!不可拖延时日。否则,时日一久,胜负难言。”

    “还有么?”

    “还有一种可能。察罕壮士断腕!”

    “壮士断腕?”

    “放弃河南,收缩兵力,主攻济宁。若是出现了这种情况,殿下也有战败的可能。”

    两成败算,一个是战事拖延,不能速战速决;一个是察罕主动放弃河南,集中精力先战济宁。

    邓舍表面上看似神情不变,实际上对罗贯中的观感却因为他的分析与推断而顿时为之一变。不错,他很看重罗贯中,但原先的“看重”,更大程度上却是从前世的见闻而来,是因为罗贯中写了《三国演义》而看重他,而并非是因为其人的谋略而看重他。然而此时,在听过了罗贯中的这番言论后,不由刮目相看。不再单纯地把他看作是一个“小说家”了。

    罗贯中这个人,为何投奔张士诚?就是因为他“有志图王”。

    能写出一部像《三国演义》这样包罗政治、军事、天文、地理等等丰富内容的人,就算只是纸上谈兵,也绝非等闲之辈。

    之所以他在张士诚的幕府中不受重用,是有多方面原因的。

    别看他说起军事侃侃而谈,其实他的性格比较内向,“与人寡合”,不太会交际的;毛遂还需要自荐,更何况他?不会交际,别人又不像邓舍早就听他的名字“如雷贯耳”,显然便难以出头。另一方面,张士诚也不如邓舍有识人之明,罗贯中评价士诚,为什么说他“伪厚”?看起来很厚道,礼贤下士,实则全是表面功夫。得张士诚重用的,多是他的亲旧。

    种种原因之下,他在松江实在郁郁不得志。

    “先生所言,正与我的看法相同。不过,先生所举可能会导致我军战败的第二条:察罕放弃河南。以我之见,的确存在这种可能。但是,在开战之初却不太可能。为什么呢?因为汴梁。汴梁的意义非同寻常。打仗,有时候争得不只是胜负。哪怕知道必败,该争的地方却也还是不能轻言放弃。”

    汴梁,是前宋旧都;安丰朝廷也曾以汴梁为都,不但有战略地位,更有政治意义。若是察罕轻易就将之放弃,一来,对不起他之前的苦战夺城;二来,也会给天下人一个信号:北方的红巾军重又势大了。

    故此,邓舍判断,在开战之初,察罕是绝对不会轻言放弃河南的。不放弃河南,那他就得在河南布置部队,朱元璋的牵制作用就能发挥出来。

    罗贯中低头想了一想,对此表示赞同,说道:“殿下高见,在下佩服。”

    “话说回来,你说的第一种战败可能倒是比较要紧,为当下之重。那么,请问先生,该怎么样才能速战速决?”

    罗贯中的回答出乎了邓舍的意料。

    他说道:“临机决战,是前线主将的事情。在下没有去济宁看过,对殿下的军队也不了解。如何才能速胜,非可知也。”回答得很老实。

    邓舍莞尔,笑道:“对了,先生初来乍到,对前线并不了解。是我失言。”顿了一顿,正要接着往下说,堂外侍卫来报:“洪大人求见。”

    “有请。”

    不多时,洪继勋来入堂上。

    “洪先生,快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位三晋英才。”

    “见过主公。”

    “这一位,罗本罗贯中,太原人,才从松江而来。先生来前,我刚听了他的平济宁之策,可谓金玉良言。……,罗先生,这一位洪继勋,双城人,想必你应该早已闻名了吧?辽东锦绣山川三千里,我常常说,灵气全都钟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智谋无双,是我之子房。”

    罗贯中对洪继勋的大名,确实早有闻听,晓得他是海东智囊。此时相见,拿眼观瞧,心中暗赞:“好一个玉树临风!”两人见礼。

    “久仰先生大名,海东栋梁。今得一见,三生有幸。”

    “好说,罗君请起。”

    见礼毕,分别落座。邓舍令随从上茶,问道:“先生来,可是前线有事?”

    自济宁开战起,洪继勋虽然不是枢密院的官儿,但却会时常前去视事,若有军报,往往便会亲自送来燕王府中。

    洪继勋却不就说,看了罗贯中、方从哲一眼。

    邓舍微微一笑,说道:“罗先生虽然远来,我并不视他为客。中涵曾经出使金陵,对吴军的虚实多有了解。前线有何军报?先生请只管讲来。”

    轻巧巧的一句话,引来了边儿上两个人的感动。

    罗贯中想道:“听人说,燕王推赤心入人腹中,果然如此!”

    方从哲想道:“得主公如此重视,敢不发奋!”

    洪继勋说道:“是。泰安传来军报,傅友德成功夜斫成武元营,斩杀百余;杨万虎亦已入驻金乡,退元军精锐数千。此外,李和尚部奉令,也已开拔,军报发日开始往蒲水方向进发。料来,现在应该已到河边。”

    “傅友德夜斫鞑子营,可有伤亡?”

    “伤亡不多。傅友德全身而退,估计现下已经回去了巨野。”

    “杨万虎部呢?”

    “杨万虎用‘空城计’,一战功成。据军报,其所部伤亡也不大。”

    “‘空城计’?”

    泰安来的军报对金乡之战描述甚详。洪继勋一一转述,告诉了邓舍。邓舍不禁拍案称奇,失惊而笑,说道:“乌头竟有此能!”

    乌头,是杨万虎的小名儿。

    洪继勋初看军报的时候,对此也是不可置信,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摇头说道:“杨万虎素以勇名,而取金乡,却能用智。虽不无险中取胜之危,不能不说胆识俱佳。看来历经磨练,此子已渐堪大用了。”

    看到部将出色,邓舍心头畅快,顾盼罗贯中、方从哲,说道:“今与王保保决战,闻从临汾去的鞑子援军里,有赛因赤答忽、阎思孝、李老保、虎林赤、八不沙诸将,此数人皆察罕麾下名将,本自犹豫,该用何人当之。如今乌头长进至此,有了这等的能耐,料来足可以抵一个李老保了!”

    凡战,必先要择将。

    秦末,刘邦命韩信、灌婴、曹参攻魏,问郦食其:“魏大将谁也?”郦食其回答道:“柏直。”刘邦说:“是口尚乳臭,不能当韩信。骑将谁也?”郦食其回答道:“冯敬。”刘邦说:“是秦将冯无择子也。虽贤,不能当灌婴。步将谁也?”郦食其回答道:“项它。”刘邦说:“不能当曹参。吾无患矣。”而结果,韩信果然平定了魏地。

    又有前宋,金主完颜亮南下相侵,枚举南朝诸将,问其下孰敢当者,皆随姓名以对,其答如响。至刘锜,莫有应者,完颜亮说:“我自当之。”尽管完颜亮因为军中发生叛变而被杀,没有能攻破南宋,但是由此。却也可看出“择将”的重要性。

    洪继勋闻弦歌而知雅意,他的脑子转得快,听邓舍这么一说,就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接口说道:“杨万虎足当李老保。虎林赤,谁可当之?”

    “虎林赤本关保偏将,独领一军未久,麾下陈明、董仲义,皆以骁悍出名。高延世前数日送来军报,请调前线,求为先锋,足以当之。”

    虎林赤麾下有两员悍将,高延世麾下也有两人,一个苏白羽,一个养由引弓,在海东军中同样是以勇武出名。正好可以放对厮杀。

    “八不沙?”

    “八不沙乃是步将,勇不及虎林赤,谋不及李老保。李和尚足以当之。”

    “阎思孝久经沙场,有谋略,谁可当之?”

    “阎思孝虽有谋略,过于老成持重。昔日他奉察罕命,图我泰安、济南,延月未见有功。佟生养年少气盛,所部尽皆女真精锐,以锐敌重,足以当之。”

    “赛因赤答忽,乃王保保生父,元廷太尉。从察罕东征西战,多立有功勋,威名颇震。谁可当之?”

    “其人纵有威名,何如庆千兴?”

    “庆千兴深明将略,才大可用,能独当一面,足以当之。”

    邓舍与洪继勋相视一笑,方从哲忍不住问道:“主公与先生所谈,皆为临汾援军里的诸将。王保保军中诸将,该谁人当之?”

    “王保保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其军中诸将虽众,但是中涵,你没用听过敌我军中流传的一句话么?‘宁遇万虎,莫逢老傅’。有夜斫成武营的战绩在前,只傅友德一人,绰绰有余!更何况,我军中尚有胡忠诸将?”

    “王保保不可小觑,傅友德、胡忠等或会不足以当。”

    “何如阿过?”

    方从哲沉吟片刻,说道:“赵左丞气韵沉雄,威望夙著,出入锋镝,退让为怀。足可当之。”

    要说起来,赵过和王保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交手。

    去年察罕攻打益都,遣王保保取济南,赵过迫于形势,困守华不注山下,不能轻动,吃了个闷亏。不过,没多久,就在前番的奇袭巨野上打了个翻身仗。两边交手,姑且算是平局。到底是胜是负,究竟孰强孰弱,如今就全看即将来到的单州决战了。

    话说至此,洪继勋昂然起身,说道:“金乡已得,是我军已得地利;成武已扰,是我军士气已鼓。敌人方面,临汾的察罕援军,至迟今明两日,就会抵达单州。而盟军方面,吴军常遇春部也已送来军文,说快到了徐州。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当此之时,万不可姑息或懈怠;若欲取胜,只有争先与奋勇。臣便请主公下令,就促前线将士南下,与王保保决战!”

    命他在接令的当日起,即整合佟生养、高延世、胡忠诸部骑兵,以及傅友德部步卒,分从各地开拔,限期两日内,必须在西渡口会师。西渡口是蒲水上的一个渡口,在金乡和鱼台之间。李和尚部,现就在此处。

    并及李和尚、杨万虎两军,也一并交给他直接指挥。

    计有骑兵近八千人,步卒近九千人。骑、步相加,一万七八千人。全都是益都现有的精锐,战斗力可称翘楚。是此战的主力。

    命他在接令的当日起,除留下足够的部队镇守济州、兖州等地外,也和赵过一样,即率精锐南下,到潭口站附近驻扎。潭口站在西渡口的后边,相距二十来里。邓舍之所以让他驻扎在这里,是打算将之当后备队使用。

    庆千兴所部俱为步卒,留下驻守的营头后,可供调往前线的大约有两千人。两千人,看似不多,但在关键的时刻足以决定战场的走向。

    第三个部分,给邓承志。

    自赵过深入济宁后,邓承志就成为了泰安的最高指挥。--泰安虽为后方,且算是前线的大本营,但留守的军队并不多,几千人而已。

    他的任务有两个,一方面负责往前线运送物资,粮饷、军器,补充前线的消耗;另一方面,负责守御汶上、看住东平路。东平路在济宁路的北边,如今还在元军的控制下,有部分察罕的军马驻扎。不可不防。

    统计益都方面,在此战中,可投入战场的部队,总计将近两万人。

    ……

    而敌人方面,一部分是王保保的本部。

    他从巨野突围后,一个是自城里带出来的部队,主要为原本的河南军;一个是沿途收拢的溃卒,有一千来人;以及后来又从曹州等地召来的一些军队,约两千多人,杂七杂八合在一处,这部分约有万余人。

    另一部分是临汾援军。号称十万,实际上也至多一万来人。

    两支部队加起来共有两万多人,大概两万五千上下,不到三万。

    他们现在分别所在的位置是这样的:单州有六千来人,由王保保亲自统率;成武有三千多人,由两员偏将统带。临汾援军还在路上,不过已经入了曹州,最多一天,就能与王保保会合。

    另外,在他们会合后,临汾援军也不会全部驻扎在单州,按照察罕的军令,会分出一部分继续向东南,屯驻在单州与丰县间的羊角庄。羊角庄在单州侧后,相距三十里。之所以会在这里放一支部队,为的是警戒从金陵来的吴军。

    固然,如王保保、赵恒分析,吴军要想从南边来,必须得先过徐州、渡过黄河。徐州现如今在张士诚的手中,料来这支吴军欲想过境肯定不易。

    可是事无绝对。察罕帖木儿当世枭雄,征战至今,学会了两个字,--“谨慎”。诸葛一生唯谨慎。他是决计不会把后路的安危放在别人手中的。即使盟友也不行,更别说是张士诚了。所以,虽然明知即将到来的单州决战定然激烈,却也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的兵力,专门用来守住后路。

    虽然如此,虽然分兵是不得已,但是察罕的这番布置,看似简单,实际上却还是很巧妙的。

    成武、单州、羊角庄三地:成武在单州西北,羊角庄在单州东南,一字排开,形成了一条直线。主力云集单州,成武、羊角庄分为侧翼。从单州出发,至成武四五十里,至羊角庄三十里,都可以朝发夕至。不管哪里吃紧,援军随时都可以到达。相互呼应,形成了一个十分稳固的阵型。

    攻,则单州突出;守,则三地合力。

    攻中有守,守中有攻。要想破局,殊为不易。

    从中也可看出,尽管经历了巨野之败,要说元军理应处在下风,可是察罕帖木儿却并没有因此而沮丧,更没有就此把战场主动权交出的打算。不愧是深得兵法之妙,知道战场上最重要的是什么。

    ……

    反过来,再看益都将要摆出的阵型。

    如上所言,就简单了许多。

    只分成了两个部分。前为赵过,后为庆千兴。

    若把元军的三地阵型比作弓,那么益都的两地阵型就是箭矢。

    弓者,可放可收;箭矢者,一去不回。

    这并不是因为邓舍不如察罕稳重,也不是邓舍不如察罕谨慎。

    没办法。首先,他是进攻的一方,必须要把拳头捏在一处,以此来集中最大的力量;其次,从后勤的角度来看,战事拖延至今,其实也早已出乎了他的预计,益都将近空虚,经不起太长时间的消耗了,所以,正如罗贯中所言:“只宜速战速决。”只能争取一战告捷,一击破敌。

    --,罗贯中谏言应该速战速决,因为他不了解益都的虚实,故此,只看到了若是时日一久,可能会造成吴军被迫的撤退,却不知道海东的后勤实际上也早已吃力。

    不过,反过来,从另一面来说,这却也恰恰证明了邓舍伪装得好。

    ……

    军令一下,各地齐动。

    最先开拔的是庆千兴部。

    他在济州,距离泰安最近,因此头一个得到了军令。他完全遵照了“接令当日即出发”的命令,上午才看到的军令,下午就带着部队出了城。

    早先,庆千兴从海东来的时候,带了三千丽卒,算是嫡系;在打下济州、兖州等地后,邓舍又从蒙阴等地调了一两千人的地方戍卫军,补充给他,加上收编的降军、俘虏,他现在共有六千人上下。

    但是,没有经过整顿的降军、俘虏肯定是没有什么战斗力,不能带去前线的;地方戍卫军是二线部队,战斗力也不强,用来守城足够,若用之野战,纯粹就是炮灰,也不能带去前线。而三千丽卒嫡系,虽然都是老卒,能打硬仗,可历经多次战场,伤亡不小,尚且需得留下一些做守城的骨干,扣来扣去,他能带走的人马还确实如邓舍的命令,只有两千人。

    两千人全是丽卒,皆穿皮甲,带着黑色的肩章,刀枪如林,旗帜如云,列着整齐的队伍,络绎出城。

    与中国人相比,高丽人的个头较低。当年,邓舍打高丽的时候,曾经见过一种金花高帽,很多的高丽军将校都戴过,差不多有三尺高。据说,就是因为“其国人侏儒,特加高帽……装其容”。入了海东后,邓舍嫌这种帽子太难看,“欲盖弥彰”,更衬得丽卒矮小,因而下令取缔。

    个子虽低,杀气十足。

    两千人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卒,转战南韩、辽东,先协助燕军平定了南韩,又继而在辽阳、辽西与纳哈出、世家宝有过血拼,许多人都是面无全面、体无完肤,铅子、箭头、刀剑、枪戈留下的伤痕处处可见。观其气势,论其斗志,几乎已经和海东五衙的精卒不相上下。

    --也难怪庆千兴多次向邓舍提出,请为丽卒专为一衙。

    高丽人尚白。各级的军官或骑高头大马,或随军步行,很多都在铠甲外套了有白色的袍子、抑或外白内红的披风,在士卒的队列中极其显眼。

    庆千兴驻马城外,看着部队从前走过。

    按照海东军法,每一个营头走到他的面前,掌旗官都会把营旗高高举起,军官大声下令行注目礼。注目礼,就是在行军的过程中,转头向主将的方向看,同时把握着枪、戈等武器的手放在胸前。

    庆千兴在丽卒中的威望很高,除了注目礼之外,经过的营头里,时不时还会有呼声响起。有时喊的是:“将军大人!”有时喊的是:“战无不胜!”邓舍提倡丽卒学说汉话,复杂的对话,大部分尚不会,但类似这样简短的句子,却都早会。皆是用汉话说出的。

    气势如虹,呼声震动屋瓦。

    一个裨将面现自傲之色,说道:“将军,看看咱们高丽人的好儿郎!都是久经沙场的勇士。便算是与李和尚、杨万虎部相比,怕也是半点不差!”

    不久前,庆千兴与李和尚、杨万虎相互配合,攻打过兖州。李、杨两人俱皆海东贵将,手下士卒也都是五衙主力,对丽卒颇有点看不上的意思。庆千兴麾下的高丽诸将因此而甚为窝火,但又不敢当面挑战,无不憋了一肚子气。这裨将此时话里的意思,锋芒分明便是隐指此事。

    庆千兴瞥了他一眼,说道:“到底是不是比他们强,战场上打了仗再说!”

    “将军,说起打仗,这一回,咱们或策应、或主攻,先后连下泗水、曲阜、邹县、兖州、济州诸城。自从蒙阴一路而来,势如破竹!论功劳,或许不如赵左丞,但是比之杨万虎、李和尚,可不早就远胜了么?”

    又有一人说道:“可不是么?和咱们相比,此次济宁之战,杨万虎、李和尚有什么功劳?军马比咱们多,装备比咱们好,名声比咱们大,可是拿得出手的战绩,到现在为止,却也只不过一个攻兖州、一个攻嘉祥,一个强渡山阳湖而已。而且,攻兖州,也还有我军;攻嘉祥,主力更是胡忠。平时看起来,一个个眼高过顶,……,呸!骄兵悍将罢了。”

    “行了,都别说了。主公治军,向来奖罚严明。有功必赏,有过必惩。立下功劳,等着战后领赏就是。说这些没用的话,有何用处?”

    虽然庆千兴也对杨万虎、李和尚的“眼高过顶”有意见,但是他读书多,知道降军受到的待遇从来都是如此。杨万虎、李和尚的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邓舍的看法。只要邓舍能表现出来公平,不对他们歧视就好。

    沉默了片刻,有人转开话题,说道:“看殿下的军令,似乎是要与鞑子决战了。令我军驻扎潭口站,应该是打算要把咱们当预备队使用。俺听说,此次来援单州的鞑子都是察罕的精锐。‘铁甲军’、‘长枪军’俱在其列。杨万虎、李和尚号称敢战,让他们先去打个先锋也好。”

    察罕帖木儿在成名之初,有过一个绰号叫“长枪侍郎”。“长枪军”是他起家的本钱,嫡系中的嫡系,精锐里的精锐,其中最骁悍者有五千人,编为一个万户,号称“长枪万户府”。此次派遣去单州的万人援军中,有千人来自此军。

    “铁甲军”,则是早年脱脱围困高邮时,所部百万大军里,有一部唤作铁甲军,凡上阵,皆披挂重甲,执使锐器,勇猛善战。察罕仿效之,也建立了这样一个编制,穿铁甲,用长斧,共三千人,也编为了一个万户,号“铁甲万户府”。此次来援的援军中,亦有千人是来自此军。

    这两个营头的战斗力,犹胜“毛葫芦军”。

    数千长枪斜往上举,迎着阳光,随着鼓声所向无前,想想这种场面就叫人胆寒;而铁甲、长斧,在不需要机动的时候,更是大规模野战的利器,特别是在迎对骑兵的时候,更加能发挥出出色的战斗力。前宋时,岳飞、刘锜、韩世忠采用这种战术,用步卒使用长刀、长斧,都曾经战胜过金军的骑兵。岳飞更用此战术,大败过金军的骑兵精锐“铁塔兵”。

    所谓“铁塔兵”,就是“铁浮屠”,即重甲骑兵,骑士身披重甲,头戴“两重铁兜鍪”,战马也披挂重甲,人在马上,犹如铁塔。逢战,每向前一步,便在后边设置拒马,“示不后顾”,使不能后退。冲锋时,犹如铁墙。

    这样的骑兵,精锐程度可想而知,号为常胜军。但是却也最终惨败在长刀、长斧的战术下。固然,能战胜这等的强敌,首先士卒要有足够的勇敢,不过装备的优势却也是显然可见的。尤其,察罕帖木儿的铁甲军,和前宋的长刀、大斧军相较,在铠甲的厚重程度上犹且胜之。

    当这样一支部队出现在战场上,黑压压一片,厚重的盔甲,厚重的大斧,推进起来,天地都为之变色,山川都为之颤抖,别的不说,只震慑力就非常的大了。

    也是因此,适才说话的高丽偏将把“铁甲军”放在了“长枪军”的前边。

    听了他暗含幸灾乐祸的话,庆千兴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他举头望了下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喃喃地说道:“都是劲敌,不可小觑啊。这即将来临的战事,也许会极其的惨烈呢。”

    下午的阳光炙热,晒得铠甲发烫,映照在如林的枪、戈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一阵热风吹来,卷动了他身后的大旗,啪啪作响。

    高丽军出城的已有一半,出了城的,顺着城外道路,列出一两里的长长队伍,唱起嘹亮的军歌,继续向前走。没有出城的,顺着城内的街道,也列成了蜿蜒的长队,有条不紊地继续出,庆千兴看着他们,一个个朝气蓬勃,一个个昂首挺胸,忽然想道:“两千个士卒,每一个出城的时候,俺都看到了。虽然是预备队,但等到战事结束,能有命回来的,又会有几个?”

    他不动声色地朝东北方看了一眼,远隔千里、万里,瀚海的对岸,是他们的故乡;转目又朝南边看了一眼,百十里外,是他们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