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打败了神话

非余所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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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快赶过来。不行了。

    我把自己塞进一辆出租车里,脑海里还是不停的回放这两句话。苗亦霖好像比任何时候都要懂事,没有拦住我问个究竟,反而主动帮我拦出租车,又叮嘱我路上小心,不要太担心了一切都会好的。

    我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窗户外面一排一排新栽的树苗越来越快的倒退,脑子里还是空白一片。

    我跟我姥姥没有太感人的故事,就是普通人家的祖孙,在我的记忆里,关于姥姥倒是没有什么摇篮曲、外婆桥之类的感人温馨,反而充斥着一整根煮胡萝卜那让人恶心的味道。因为我姥姥最爱吃胡萝卜,而这种长得非常可爱的蔬菜简直就是我的噩梦。

    并且我姥姥也没有让人喜欢的性格,普通老人的和蔼可亲在我姥姥身上一丁点儿的体现都没有,反而是命运的坎坷把她练就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强人,直到老了仍然是说一不二。

    这种强势的性格,在儿女成人、生活富足以后,逐渐演变成了跋扈*,到了暮年就尤为明显。

    比如,有一天,我姥姥刚刚拖过地板,舅舅的两个客户来家里谈生意,踩了两个泥脚印,她走到客户面前,问:“你们是生意人?”

    客户点了点头,不明所以的问:“是啊,怎么了?”

    她直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现在的生意人都这么没有教养?是没教养还是没常识,门口的方垫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这一句话,直接让我舅舅的生意吹的干干净净。

    他去找我姥姥理论,说,生意场上不看人品,只看钞票。

    我姥姥气势不减,说:“你爱看什么看什么,别让我看见就行。”

    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我有时候都会很怕她。当然,全家没有一个人不怕她。

    但是大家更爱她。

    因为她跟我妈一样,在最年轻的时候嫁给了一个人渣,然后被无情抛弃。

    不同之处在于,她遇见的人渣似乎更人渣,而她的经历则更苦、更难。在七十年代,自己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没有固定工作,靠糊火柴盒为生,而抛弃她的那个男人却是中建四局的大工程师,拥有不菲的房产和富裕的生活,一分钱都没有给过她。

    在那样的年代,一个离婚的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是与现在有很大不同的,几乎是在社会的最底层。她带着四个孩子,其中还有只有三岁的我妈妈,以及尚在襁褓的我舅舅。

    夏天在天桥底下的露天电影院捡别人吃西瓜吐出来的瓜子,有时候为了不被别人抢先,有钱人家在上面吃,她就已经蹲在旁边等。拿回家炒一炒,留一部分等着过年做年货,剩下的就在夜摊子上卖了。

    冬天到街道上的锅炉门口等煤渣,挑一些块儿大的拿回家过冬,很多穷人都在抢,有时候为了不让别人把好的都抢走,那些煤渣还泛着红就伸手去抢,时常烫起燎泡。

    在她的故事里,命运没有什么转机,生活也没有什么转折,捡瓜子、捡煤球没能捡出一段新的爱情,也没能捡出一个好的机遇。三个女儿该辍学打工的就辍学,就连唯一的一个儿子也只是念完初中就出去闯荡。

    我的二姨妈学习最好,是个大学生的材料,就连学校的老师都劝她排除万难一定要继续念书,姥姥也劝她:“你是这个料,我就是卖血都供你,还有你弟弟妹妹,叫他们不念了也供你。”她却不顾一切说什么也要放弃学习,去公交公司当学徒,为了能够早一点儿给家里赚钱。

    而我妈在大姨和二姨的帮助下勉强念完了高中,就进了工厂当造纸女工。

    大概生活真正的转折点,就是儿女成人。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富起来,大家都在歌颂改革开放。大约只有我姥姥在骂:“改革开放和穷人有屁关系?”

    制度的春风确实没能让我姥姥的生活有什么改变。她和她四个孩子的日子,是用一双手辛辛苦苦撑起来的。撑到我大姨在服装批发市场盘下一个缝裤边、改衣角的铺子。撑到我二姨出徒成为j市第一批女司机。撑到我妈连续半年是车间优秀员工,终于被转为国有正式员工。撑到我舅舅被建筑机械厂录用为业务员,进了第一单生意。

    大概到这里,春天才刚刚到来。她终于不用在晚上点着蜡烛糊火柴盒,也不用在冒着火苗的煤渣中翻捡,更不用蹲在别人脚下等着吐出来的瓜子。

    这样一个女人,没有什么能够打到她。

    所以我大姨在济南的北边叱咤风云,黑道白道遍地是朋友,j市最大的批发交易市场近一半的门头房都由她说了算。

    所以我二姨妈遇见了我二姨夫,而我二姨夫是j市工商局的副局长,两人恩爱,培养出了我的表姐这么优秀的孩子。

    所以我妈即使经历了一样的生活悲剧,却仍然开起了自己的店铺,带着我过上富裕的生活。

    所以我舅舅的事业一路蒸蒸日上,自己的公司也经营的风生水起,十年前就已经是身家过百万,现在更加不可估量。

    所以这一切的一切发生之后,她在曾经的街坊眼中是最幸运的。因为她虽然老了,却可以去欧洲十国、新马泰旅游,可以把即食海参切一切扔进粥里还抱怨难吃,可以毫无道理的指使她的孩子做任何事情,孩子们没有任何怨言。

    所有人都羡慕她,说她命真好。

    人总是这样,境况好的时候,总有很多人跳出来说你命真好、运气真好、真有福气。

    但是他们却故意把最艰难的拼搏视而不见。

    后来,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老了,可是他的后妻却只有四十几岁,还很年轻,当然不愿意伺候爹一样的伺候一个老男人,于是带着所有的钱跑了。他糖尿病的各种并发症也已经相当严重,曾经的“为了爱情”现在却变得老无所依。

    他终于想起了他的孩子们。

    于是他挨个去找。

    找到我大姨,我大姨头也不抬,就让保安把他架出去。

    找到我二姨,我二姨很有礼貌:“老先生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女儿。”

    到店铺里来找到我妈,我妈都没认出他来,以为是来打秋风的,直到他红着眼圈走了,过好长时间我妈才回过神来:“那老头不能真是我爸吧?”

    而找到我舅舅,我舅舅更是直接。老头说:“我是你爸爸啊!”我舅舅反问:“请问,你养过一天儿子吗?没养过,你哪来的这个大个儿子?”

    后来被并发症折磨不堪的我姥爷,在自己空荡荡的大房子里上吊自杀了。没有人去参加他的葬礼,晚景凄凉。

    他死后几天,他的后妻回来了,要求分房产。

    根本没有人跟她争。而他的这场悲剧,就更加深刻刺目。

    这些往事都是我妈零零星星的告诉我的,并不刻意,有时候在我剩了饭教育我要节约的时候说一点儿,有时候在我跟姥姥顶撞了之后批评我的时候说一点儿,有时候就是饭桌上随口聊起来解闷儿的故事。

    而每一次说到最后,我妈都会用:“要好好孝顺姥姥。”或者“看你姥姥多坚强”为收尾。

    我前面二十年对我姥姥的认识,就是“强大”二字可以概括。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打败她,包括命运。

    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被什么东西击垮。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

    她的形象在我妈和姨妈不断的复述中,变得犹如神话一般。神是掌控一切的,怎么可能被击倒?

    可是她并不是神话。她只是一个经历了坎坷的命运的老人。

    我忘了这一点,我妈、我姨妈、我舅舅都忘了这一点。他们把自己的母亲当作不败之神,他们看她一直神采奕奕、身强体健。

    他们没有注意到她的一些细微的变化,没有发现她体力的衰减,也没有发现她胃口变得不如从前,他们没有发现的这些种种的细微改变,终于汇集成了巨石,一次性的重重的砸了下来。

    我坐上最近的一班高铁,一个半小时以后就到了天津,打车直接到了天津环湖医院。

    天津环湖医院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脑专科医院,我妈哭哭啼啼的告诉我,幸好是在天津,直接就接到环湖医院,在别的地方恐怕这会儿人就已经不在了。

    所有人都在哭,我舅舅一个大男人,也坐在那里沉默的掉眼泪。

    就我大姨比较冷静,只是眼圈泛着红,过来跟我和我表哥讲了病情。

    果然是不容乐观。

    人脑的四根主血管,姥姥已经有三根在不知不觉中全部堵塞萎缩坏死了,只剩下最后一根承担着脑部供血,而现在又被血栓堵住了。

    我抽泣着问:“三根血管坏死,就没有一点儿征兆吗?体检呢?都没做过体检吗?”

    我舅舅懊悔的回答,体检没有脑部ct这一项,血管并不是一下子坏死的,是一点一点长年累月的结果,不细心根本发现不了。

    我们一家人在走廊里站成一团,围着姥姥的临时病床哭哭啼啼。偶尔往来的护士,好心提醒我们声音要轻一些。

    当天医院的床位全满,姥姥只能安置在走廊上加设的临时病床上。好在简单处理之后,就要推进手术室,而从手术室里出来后,又马不停蹄的进了重症监护室。

    当晚,一纸病危递到面前,医生说:“我们尽力,你们要做好准备。”

    我舅舅签了字,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我呆愣的站在我妈旁边,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总之是一片空白。我妈抱着我哭,我顺着她的背,语气坚定的说:“没事儿,我觉得我姥姥肯定没事儿。”

    我也不知道我面对病危通知,是怎么还能如此的自信。

    我只是觉得,我姥姥不应该被疾病打败,那样就太丢面儿了,对不起她的神话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