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夫我则不暇

凡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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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珐花和缓和缓,少姝又献上她那尤为擅长的一塌糊涂的溢美之辞,也不怕酸倒人家的大牙:“我还是头回见识珐花你的舞姿哩,俏如彩蝶,艳如仙葩,明丽不可方物。你每一日的心情,合该似方才那般轻盈曼妙,乐以忘忧!”

    珐花感激地点着头,紧扣好友双手,指节处轻微地发白,暗自将少姝的话好好印记心中。

    “走,咱们收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盘子去。”少姝提议。

    珐花蓦地想起来:“方才公子姑娘们作诗,有好些读书人都从旁录下来了,那贾公子一首不落地誊在盘子上,十分宝贝地交到这手上,嘱咐务必悉心烧制。”

    “不足怪的,文人自来爱惜墨宝,可能作在盘子上的,贾公子估摸也是头一回吧。” 从小到大,少姝向来有珍视自己笔迹的习惯,示不示人不打紧,从不胡乱丢弃,以此心度之,便对贾飏的举动剖析得八九不离十,接着又冲好友郑重托道,“除了贾公子,我家兄弟姐妹们一个个都等不及了,盼着他们的春彩诗文瓷盘早些璀璨出炉——如许重任,还是全靠你留心操劳呢!”

    “看姑娘说的,还与我客气起来了。”珐花眸光闪了闪,低头小声应着,碎步提动,先赶着去拾掇。

    在一片热闹不休的嘈杂间,不期然,有声声长啸从远处次递传来,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如箫韶笙簧之音,越过层密山峦,抵达此地。

    那啸声中,有一脉灌注着强大生命力的激情,瞬间俘获了所有人的心,无不闻之色变。

    仅仅持续了片刻,一切戛然而止,像个梦,消散在暮霭之中。

    少姝愣愣的,半晌自语道:“歧路聊清啸,霞岫绕短歌。若非方外士,何声心上过?”

    (方外:世俗礼法之外,出自《庄子 大宗师》“彼游方之外者也”。)

    子猷低头,看一眼嗡嗡震动的琴弦,喃喃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从前你长伴先生左右,定是眷恋尤甚。”

    (“凡音”句:出自《礼记·乐记》。)

    贾飏眺望远处,呆呆出神:“此等鸾凤唱和般的啸声,还会有别人么?可惜啊,父母大人先行下山去,就这样错过了。”

    “公子说谁?”阿真满脸疑窦。

    贾飏摇头无言,望着肃立静听的郭家兄妹们,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尽管这时节白昼越来越长,眨眼间已然到了薄暮时分。

    源神泉畔渐渐恢复到节日前的静谧,唯有在薰风里淅淅瑟瑟的花叶,及不知停留舒缓向前的泉水,仍一如既往。

    贾飏向郭家兄妹们一一话别后,驱车而返。

    不觉酒劲已散了七八分,大家收敛心神,仍要沿着逶迤的河边步行回陶复庐去。

    少嫆踉踉跄跄,举步维艰,忍不住喊了出来:“双眼又涩又倦,四肢沉如灌铅,好想一下子飞到床铺上面。”

    “你们都累坏了,今晚回去了早点歇息。”思霓殷殷叮咛着,又关切道,“少嫆走不动,不如让骐骐来驮你一段?”

    “真的?”少嫆迷瞪的眼睛“唰”地亮起,立即不怀好意地盯上小鹿。

    骐骐预感不妙,四蹄轻扬,装作若无其事般,往远处奔去。

    “等等,小东西耍赖,你敢不听叔母的话!”少嫆提裙奋起直追,脚下一溜轻尘。

    个个在后面笑到岔气。

    子献高声吆喝道:“瞧这腿脚,倒腾得好利索啊,明明跑得比兔子还快,喂,你驮‘小东西’还差不多!”

    与来时不同,大家都在前面走,少姝悠哉游哉地殿后,脑袋里也放空空,也没有什么事可费心的,实在很舒服。

    少妍靠过来,貌闲随意,拿起少姝脖子上挂着的玉桃,对着夕晖摆弄赏玩:“唔,倒好个石头,莹润如酥,成色实在是不错。”

    “少姝啊,你看那贾飏公子为人如何?”少妍状似漫不经心,边问边瞟过妹妹的侧脸。

    “教养很好啊,贾公子慷慨爽利,广见洽闻,我看县令夫妇很是以子为傲,即便揉到眼里也不会疼吧?”

    “妹妹还是有够率真呐。”少妍笑。

    “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呗,真话,回答起来自然容易。”少姝轻快以答。

    “所谓人不可貌相,岁寒,方能知松柏之后凋也。”

    “哦?”注意到她拖腔拿调,少姝的问声也一路挑将上去,“少妍姐姐,莫非你知晓什么内里?”

    “也谈不上内里外情的,只是风闻过一些贾家旧事。”见妹妹有探听蹊跷之心,正中少妍下怀,她当下拿出不吐不快的情状,预备好的一番话,便要开说。

    “背后休论人家长短。”少婵眉梢间凝着一抹冷峻,步上前来,忽作色道,“少姝,那些个捕风捉影的事情,理都不要理; 更要小心忌讳,数黑论黄,无据妄议,‘夫我则不暇’。”

    (“夫我则不暇”句:语出《论语》,“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意思是子贡评论诽谤别人的短处时,孔子说:“赐啊,你真的就那么贤良吗?我可没有那个闲工夫。”)

    “哎呀,英明神武的大姐姐,咱们自家人说话,有什么要紧,如何小题大作起来,”少妍打着哈哈笑道,“关起了门,谁家闲谈不说人非呢?!”

    确定少婵不再来打岔了,少妍又滔滔汩汩起来:“对了,你也知道,贾县令与咱们父辈交好,他也是从未纳过妾的,故此只有贾公子这一根独苗,打小说不出的珍爱宠溺。因常年外任做官,留下夫人在家中事奉婆母,拉扯小儿。那贾公子幼起娇惯,于学业从不见上心,长大了些,成日与一班酒肉朋友为伍,四下游荡,高乐不歇,很不大像样,眼看着快要管教不住。前两年,贾家老夫人过世,母子二人搬到了县令任处,奔波迁徙后,贾公子身上却起了一个突变,你猜如何?不知为着什么,他竟骤然转了心性儿,以往的吃酒、骑马、打拳、浪荡结交……统统变得漠不关心,说是活脱像变了个人似的,真神秘而不可臆测,你道怪也不怪?”

    少姝讶异的撑圆了嘴,好半天合不拢:“这事当真古怪,莫非口口相传之际,哪里出了什么差池?”

    “我也是别处听来一耳朵,感觉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少姝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虽说只是泛泛之交,初见贾公子时,他言行举止是有点出挑,但那多少也与其家世出身有关,还算不上是轻薄虚浮之人。很难想他变化前是什么样子。”

    “似你我等少年人,未谙世情,所见所历有限,这才经过了几桩事,识得了几个人啊?”少婵扶在两个妹妹的细肩上,推心置腹,慢语剖析,“一味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结果多半是要得教训的。自身的观感论断,竟由人预先框定,那好比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阻碍我们明晓真情。”

    “姐姐的这番见解好厉害呦,那我们该如何摒除错漏,清晰人事?”少姝十二分叹服,深知大姐姐的心得绝非唾手可得,更欲洞见底里。

    “嗯,我以为要紧的,是在最易想当然处要定心揣摩,那人那事究竟处于何等境地?不同的人在特定情形下会做出何等反应?背后又有什么样的因由?所谓‘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诸如此类,你们不妨多多尝试,用思索的来由去脉说服自己,才不会叫人牵了鼻子走。”少婵徐徐启发道。

    (“视其所以”句:出自《论语?为政第二》,说明遇事观察人性的方法。)

    “嗯,仿佛翻找遗失掉的碎片,再用心拼凑齐整,姐姐讲得有趣,经事识人,好似不断在寻幽探胜了。”少姝连连点头,听入心了。

    “话说回来,一个人是否真正革面洗心,除了他自己,谁又敢作保呢?譬如那陷传言的贾公子——”少妍若有所思。

    “如是人心底坦荡,又何需找人作保?就算有作保之人,又如何可轻信?”少婵连连反诘,意指此问乃闲心之举,以作为长姐的特有责任感和机敏心思敲打了一下少妍,同时给与引导。

    少妍抿嘴不语了,唇角形成了陷入纠结中的浅浅褶皱。

    “他为人如何,过往前途又怎样,该操心的,还是馆中授学育人的郭先生,到底同咱们也没什么相干。” 少姝清清嗓,老神在在地说了一通,又像为不知所措的少妍解了围。

    “这个——”闻言,少妍反而无端结巴了半天,少婵从旁看着,实在没忍住,低头笑了。

    “咳,”少妍讪讪地,双手胡乱一挥,“我提这些个也没别的意思。都道你机灵,不过,山上的日子自在无拘,经见的品类繁杂,只白嘱咐一声,觉得你该多少知道些罢了。”

    就这样,关于贾家的话题到此为止。

    在越发浓郁的暮色中,一行人欢声笑语,舒徐慷慨,迤逦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