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 禁闭

苏子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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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从看守所的天窗投进来,照亮了男人背脊上纵横交错的鞭痕。

    男人光裸着健壮的上身,背朝上趴在钢丝床上,一只手打着雪白的石膏吊在床头。头部则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所见之处几乎都裹上了白色的绷带,眉梢贴着大号的OK绷,阻止了男人挑眉的表情。

    周浦深的职业直觉告诉他,接连两天来失血过多,他需要立即入睡保存体力。只是却苦于有人很没眼力见地一直坐在栏杆那头喋喋不休,周少尉的安眠计划一直没能实现。

    “深深啊,你可千万别恨小美人儿,我们上听证会之前就说好了,一定不能把你交给元老院那帮子老家伙,所以小美人儿也是为了你好才演了这出戏……”

    周浦深虚弱地抬眼撇了眼蹲在玻璃屏障之外的那人一眼,完全不想搭理他。

    “深深啊我就知道你生气了,所以我才来这里劝你,无论如何咱们技术部都是一家,可千万不能搞内讧……”

    周浦深心想没错我现在就想搞内讧,要不是条件不允许现在就跳出来打死你这个碎嘴的。

    “深深……你看看我呗看看我,你到底是生气了还是太累呀……”

    “少校,”周浦深用尽了全部的涵养试着语气平和地对梁浅说话,“我没生气,我只是需要休息。”

    “啊你果然累了,”外面的人丝毫没有感知到即将逼近的危险气息,没个正形地靠在玻璃窗上,眼泪汪汪道:“那你好好休息吧,我让岑教授明天再来。”

    周浦深陡然一个鲤鱼打挺,用全身上下唯一完好的左手拽过床上的毯子,盖上了背部那些狰狞的伤痕。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我还好,岑教授来一趟不容易,还是让他进来吧。”

    “嘤深深你真是区别对待,对我是一百个不待见,遇见心尖尖儿上的人就……”

    周浦深听不下去了,连忙出声打断了他。少尉现在最后悔的就是早年还不知人心险恶的时候将心底的话对着梁浅说了个底朝天,现在叫人抓住了把柄。

    “哼,害羞了。”梁浅却还不准备放过他,微微向前侧了身子去看那人表情,看见周浦深黝黑如同深潭的眸子望着天窗外,星光在他的眼底倒映出璀璨的光华,表情并不如梁浅所想的羞恼,反倒是带着些认真的坦坦荡荡。

    梁浅有些愣了,继续问他:“说真的,你接下来到底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周浦深没有任何犹豫,他在钢丝床上侧过了身,整个人成侧卧伏,粗糙的毛毯将他从胸口到脚尖盖得严严实实,他朝里缩了缩,脸庞朝着墙壁,尽量把脸上那些狰狞的伤口藏在阴影里,“他想做什么我会帮他,他不想做什么我也会帮他挡住,我只要能陪着他,就够了。”

    梁浅看着周浦深别别扭扭的动作,心知他是不想让岑路知道他伤得有多重,于是长叹一声:“我想也是,瞧你这个八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的的样子,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梁浅说这话,半是恨铁不成钢半也是真的,听证会那天周浦深从头顶到胸口都被窦怀叶好好地招呼过了,被扛回看守所时已经半是昏迷状态,鲜血染红了大半军服,结成了血痂。后勤兵怎么清理都清理不干净,无奈之下只能再给他换了一件新的。

    陪审团瞧了这出戏,将行刑的权利交给了军部,可怜这伤患头上的伤还没好透,就又被拖进了审讯室结结实实地挨了三十鞭,即便梁浅已经交代过行刑时手脚轻些,可那皮质的鞭子足有三寸粗,结结实实地打在皮肉上,移开时便是一道红得发黑的印记。打完三十鞭,周浦深整块背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青青紫紫的伤痕渗着血丝横贯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得让人头皮发麻。

    可饶是如此,行刑时周浦深依旧一声都没吭,就那么老老实实地任人教训他。梁浅瞧这他那油盐不进的模样就心想,你好歹叫两声,叫了我也好有理由给你减刑啊。

    可是没有。

    周浦深就这样实实在在地用这一身的伤痕,堵住了元老院的嘴。

    梁浅这边的门被人敲响了,他转身朝走廊看去,岑路正站在那里,眼光在忽明忽暗的月光中幽幽地望着这边,神色凝重。

    梁浅已经不忍心再去看周浦深眼底那一瞬间迸发出的光,像是溺水的人发现了岸上扔下来的一根救命绳。

    他摇了摇头,走出了审讯室。

    岑路盯着周浦深慌张的脸,神色不辨喜怒。他不被允许进入周浦深所在的监禁室,只能透过整面的玻璃看他。幸好岑路此时也也没有与对面的人亲密接触的意思。

    岑路的眼神略过周浦深裹着的那条脏兮兮的被子,冷眼瞧着他像个大姑娘似的将自己裹得一点空隙都不漏,只剩一双黑溜溜的眼。岑路忍不住叹了口气,拿起挂在墙壁上的电话:“被子这么脏,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周浦深闻言将被子朝下褪了褪,声音闷闷地从电话里传来:“我没事。这里冷,哥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他说的是实话,此刻正是倒春寒的时候,拘留所条件不比军舰大楼,再者被送来此处的多半也是穷凶极恶之徒,并不能享受暖气加身的待遇。外头的寒意慢慢地透过审讯室薄薄的墙壁渗透进来,渐渐地连两人说话间都开始呼出白气。

    岑路不理他,只是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怎么了不待见哥?我刚来你就要赶我走?”

    周浦深急了,连忙辩解:“当然不是!哥能来我当然高兴,只是……”

    只是,不想给你看见我这幅狼狈模样罢了。

    后面半句周浦深当然说不出口,于是突然沉默下来,只是盯着岑路疲惫的神色,在心底干巴巴地着急。

    岑路笑了,唇边挽起的弧度被月光点亮:“既然看见我高兴,就别赶我走了。我可是软磨硬泡才得了这个机会来看你,不陪够本怎么能走。”

    这话说得有些轻浮,岑路平日我行我素惯了,并未意识到方才那番话的不妥之处,周浦深听了却慢慢红了耳根,也不再多言语。

    “你不问我是怎么拿到许可的吗?”岑路有些不满意那人突然的沉默,急于告知自己为来见周浦深而编的理由。周浦深看出了他幼稚的想法,于是从善如流地问:“哥是怎么搞定那帮死脑筋的?”

    岑路此刻也忘了维持方才的怨怼脸,带着些兴奋地炫耀自己的急中生智:“我说,我要给我的学生补习微积分,要不然他落下太多,跟不上班上进度。”

    周浦深:“……他们答应了?”

    “对啊,你不清楚,”岑路添油加醋地说,“帝工大把学生看得很重要,毕竟是老牌子,口碑可不能砸了。”

    周浦深看着那人重新变得生动起来的脸,暗暗松了口气。他原本以为岑路是来兴师问罪的,毕竟在听证会时他没有领岑路的情,情愿挨这一身的皮肉之苦也不愿意他违背自己的良知。岑路是个品格高尚的人,硬让他违背自己的心意做事会让他难受,周浦深想到此处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这点他比谁都清楚。

    此刻他无意浇岑路冷水,只是瞧见那人小小得意的模样觉得可爱,心底叹息一声也不知道这次事件过后,自己还有没有机会继续做岑教授的学生了。

    “哥,你是个好老师。”周浦深总算肯将脸从那张不辨颜色的被子里露出来了,黑眼睛眨也不眨地在黑暗中望向那个沐浴着银辉的男人:“是我见过的最好的。”

    岑路被这突如其来的赞扬弄得有点脸红,幸好现在光线昏暗,能遮住他那张隔了八百年才红一次的老脸。他摆摆手,眼光一下子落在了周浦深的身上,那人故意坐在天窗不能照见的死角,此刻却因为要表达重视坐直了身子,半边脊背沐浴在了月光下,那些深深浅浅的痕迹被岑路看了个一清二楚。

    岑路只觉得心尖儿上被谁抓了一把,挤压得他心疼起来。

    他这才想到今天是来问罪,想不到被这个面上憨厚其实一肚子弯弯绕的家伙岔开了话题,害得他差点又忘了这茬。

    岑路强迫自己将眼光从周浦深伤痕累累的背上移开,可是心尖疼痛未曾消减半分:“差点忘了,还没问你呢,为什么不让我在听证会上作证?挨这一顿打你就高兴了?”他这话说得别扭至极,说出口了之后自己都想扇自己一巴掌,可是话已出口木已成舟,再怎么后悔也没用,只得偷偷掀起眼皮去看那人反应,生怕他听了这话生气。

    周浦深当然不会生气,只是实话实说他也说不出口,只得避重就轻地答:“我当时确实有牺牲人质的打算,如果让哥你帮我作伪证,我心里过意不去。”

    偷偷删减了怕他难受的部分。

    岑路皱着眉头,像是很勉强地接受了这个措辞:“我的话没那么重分量,至少没有你身上这几鞭子挨得重。”

    周浦深这才惊觉自己不小心坐到了月光底下,手忙脚乱地朝里挪窝儿,却听见那人责备的语气从麦克风里传过来:“还想藏,该罚。”

    岑路觉得心上的那只手又开始使力了,它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心脏当作橡皮泥一般来回揉搓,又像是当作一块破抹布一样用力拧干。尤其是想到是因为自己没能给周浦深作证才害得他挨了一顿打之后又挨了那么多鞭子,岑路觉得若是那鞭子打在自己身上的话到还好些,毕竟不用欠别人什么。

    可是偏偏,这鞭子打的是周浦深。可是偏偏,他就欠了周浦深这份情。

    他原本还想问一句,出事那天不是返乡之日的周年么,为什么明明不该出现的人却偏偏出现在他的穷途末路,硬生生地为他带来一片柳暗花明?

    此刻却觉得不用问了。

    因为岑路记起来了,在前一天,周浦深答应了他回来上课。

    不过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而已。

    “哥想罚我什么?”男人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等到岑路回过神来便看见那人又将自己裹成了个黄花大闺女,仿佛决定装死装到底了。

    “罚你……”岑路想了想,将听筒夹在了耳朵和肩膀之间,站起身子胸膛朝玻璃倾过去,空着的两只手贴上了冰凉的玻璃,玻璃因为他的体温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周浦深看见他的动作,也微微侧过头,他此刻几乎想要伸手也贴上那块玻璃,伸直五指,一根一根地与岑路的贴合,感受从他修长的指尖上传来的体温。

    可是双手都被束缚住了,周浦深不能朝那束在黑暗中唯一的光源靠近,也不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岑路奇迹般地读懂了那双黑眼睛传达的苦恼,暗自轻笑一声,他干脆坐上了审讯桌,整个上半身都朝玻璃那侧靠近过去,两条长腿堪堪抵住地面,他将额头靠紧玻璃墙面,柔软的发丝被隔在肌肤和玻璃之间,温柔地散开着贴在他的耳鬓,岑路在一片漆黑中低声说了句:“罚你……听我说个很难听的故事。”